生死妙瓦底：记者亲历泰缅边境电诈园营救行动

中国演员王星因境外“剧组招工骗局”落地泰国曼谷数小时后失联、身陷缅甸东部妙瓦底一事备受关注。据央视新闻报道，王星将于10日晚间乘机返回中国。 红星新闻记者了解到，随着跨国严打深入，缅北电诈或已“熄火”，但盘踞缅东的部分“电诈”园区仍旧运作。2023年9月，在电信诈骗活动猖獗之时，红星新闻记者曾深入泰缅边境，直击妙瓦底电诈园区相关营救行动。 据志愿救援团队介绍，随着国际合作打击电诈、反诈宣传持续增加等因素，妙瓦底电诈园区的“生意”已不如从前，但自从缅北电诈被严厉打击后，有部分人员向这里转移。凭借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目前，妙瓦底依然有一定的电诈园区规模。

▲远眺“KK”园区
1月10日，在公安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张明介绍，针对缅北电信网络诈骗问题，2023年7月部署开展打击缅北涉我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专项工作以来，截至2024年底，已累计抓获中国籍涉诈犯罪嫌疑人5.3万余名，彻底摧毁臭名昭著的缅北果敢“四大家族”犯罪集团，临近我国边境的缅北地区规模化电诈园区被全部铲除，带动全国电信网络诈骗立案数和损失大幅下降。目前，“四大家族”犯罪集团案件已陆续进入诉讼环节。不过，目前电信网络诈骗形势依然严峻，打击工作仍在持续。诈骗分子紧跟社会热点，迎合个人喜好，为各年龄段、各职业背景、各学历层次的人量身定制诈骗剧本，受骗群体广泛。
2023年8月，在泰国曼谷，自媒体博主“胡七刀”成立了一支志愿救援队，接收电诈被困者及其家属的求助信息，不时拦截营救已被“蛇头”骗上车的求助者，以及从妙瓦底电诈园区逃离出来的被困者。“胡七刀”介绍，截至2023年底，他和志愿救援团队一共营救了27名电诈被困者。2024年，他和团队成员则通过远程协助，让多名从电诈园区逃出的被困者成功得到泰国警方的救助。
从博彩、色情业到电诈
“电诈分子之所以把园区选在缅北、缅东，是当地社会环境与资本贪欲结合的结果。”一名长期观察研究电诈问题的人士如是说。
妙瓦底位于缅甸东部克伦邦，由于其地处缅泰两国边境，这里长期以来就是两国重要的贸易点。
由于历史原因，缅甸分布着诸多地方武装势力。一名知情人士告诉红星新闻，缅甸的地方武装需要高额军费，但是缅北、缅东地区的交通、矿产等资源都非常稀缺。为了维持生计，当地武装开始种植罂粟、经营鸦片、贩毒牟取暴利。在国际社会的努力和压力下，2005年缅甸佤邦宣布全面禁毒。


▲无人机航拍妙瓦底
此后，缅甸其他种植罂粟、制贩毒地区也迫于压力纷纷效仿，改种其他经济作物。为了维持生计，2005年禁毒之后，缅北、缅东等地区开始发展博彩、色情行业，“但发现搞来搞去，博彩搞不过其他地区。”
这时，收益高过贩毒、风险比毒品更低的电信诈骗，进入了当地武装的“眼帘”。而随着中国对于电信诈骗的打击力度不断加强，电诈团伙为了逃避打击，也纷纷向与中国语言互通、文化、生活习惯相近的地区转移。
知情人士向红星新闻记者介绍，也有东南亚财团瞄上了电诈这一项目，着手建设园区并进驻物业，进行规模化运营。加之电诈园区与地方武装分成，上缴利润，地方武装为这些电诈园区及老板提供保护，使得电诈分子无所忌惮。
“顶峰时每天都在放烟花”
从地图上看，在缅甸妙瓦底地区，沿着泰缅交界的莫艾河由北向南，依次排列着30多个电诈园区。
沿着莫艾河驱车观察，许多电诈园区沿河而建，距泰国最近之处仅百米之遥，内部设施清晰可见。同时，临河园区大多修建了渡口，不时能看到小船在河上穿梭，往返于缅泰两国之间，运输人员及货物。从法律上讲，这属于偷渡和走私。


▲小船在泰缅边境莫艾河穿梭，往园区运送物资及人员
据资料，电诈团伙来到缅甸最早可以追溯到2010年左右，一开始先到缅北，缅东则相对稍晚。知情人士介绍，2015年以后电诈行业在缅北、缅东快速发展，到了2020年前后达到顶峰。
如今，随着反诈宣传及国际社会对电诈进行联合打击，这一行业在缅甸逐渐衰落。一名逃离电诈园区工作的人士估算，高峰时期，一个一般规模的电诈园区，一年诈骗所得高达几个亿，大园区一年的收入或有几十个亿。
电诈园区的“成功”，背后则充斥着大量的利益交换。知情人士介绍，电诈园区内的电诈公司诈骗得手后，要进行多方分成，包括给园区运营方和物业、当地武装力量等。随着近年来中国反电诈宣传的普及，以及反诈软件等技术手段对于电信诈骗拦截的推广，使得电诈分子在中国的得手率越来越低。
一名曾经从妙瓦底某一电诈园区逃出的阿成（化名）曾这样描述园区的情况：“外面来的人被骗得倾家荡产，这里的人在放礼花庆祝。”
阿成说，顶峰时候，几乎园区每天都在放礼花，但现在很少能见到了。他逃出前不久，据说园区里有个人骗了40万元，那天晚上放了礼花。但半年甚至更长时间内，没有业绩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天天被打。最夸张的时候，他曾经被要求一天工作超过22个小时。“凌晨3点下班，5点上班，每天只吃一顿饭。”
另一名逃离妙瓦底电诈园区的男子也提到，他曾经所在园区大部分人如果没有业绩，要么找家人拿钱赎身，要么去骗钱，拿钱“办离职”。但是也有可能花了钱也出不来，有些黑心的园区收到家属汇入的赎金后，临时提高价码，让想离开的人的亲属不断打钱。
还有那些家里出不了钱又“摆烂”不想干活的人，大概率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后就被当作“猪仔”，卖给愿意花钱买他的园区。即使在电诈园区待了几年，通过电诈骗到钱得到分成，按照规矩也是“园区挣钱园区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被“KK”园区拦截的无人机
在妙瓦底的30余个电诈园区中，“名气”最大、最为臭名昭著的非“KK”园区莫属。“KK”园区位于妙瓦底镇南约5公里，莫艾河凸岸处，西北东三面环水，南侧为农地，背靠群山。从远处看，园区依山傍水，高大围墙内，数十栋红蓝屋顶的楼房整齐排列，颇有气势，又与外界自成一体。
“KK”园区对岸的泰国居民称，园区也就是近几年开建的，建设速度非常快。
卫星地图数据显示，“KK”园区所在地区2019年还是一片荒地，3年后，一座园区赫然耸立。在距园区最近仅50米左右的莫艾河对岸可以看到，园区围墙高约3-4米，为白色混凝土材质，围墙顶部还有防止攀爬的刀片刺滚笼网，防护程度堪比监狱。


▲“KK”园区的围墙和岗哨
随着国际社会对电信诈骗打击力度的不断增强，网络上不断传出包括“KK”园区在内的妙瓦底电诈园区要搬走的消息。不过，在2023年9月，园区内依然有楼房在建设，多台吊车及其他施工机械在同时运转，至少有两个不同工地在施工。
为更详细地掌握“KK”园区情况，当时志愿救援队人员曾寻找隐蔽地点释放无人机进行拍照。然而，当无人机从100余米的高度向园区飞去，尚未飞至园区上空时，便遭到强烈信号干扰。无人机在空中强烈抖动，遥控器无法控制其姿态，只能将无人机收回。“‘KK’园区进行了无人机防御部署，防止外界对其拍摄。”博主“胡七刀”解释。
志愿救援队队员“老班长”表示，外面打击电诈的风声很紧，但“KK”园区内当时还有万人左右，其中未成年人不少。“胡七刀”团队一名救援人员表示，园区以前以电信诈骗为主，但现在也在“转型”，2023年以来明显以“绑架勒索”为主，向受害人家里要钱。
“收芒果的老乡”竟是电诈园老板

2023年9月初的一个夜晚，阿飞（化名）在曼谷素万那普国际机场登上飞机，踏上了归国之路。
当年6月9日，在老家福建泉州做水果批发生意的阿飞，突然接到一个曾在一起吃过饭、但久未联系的老乡电话。对方先是问他生意情况，然后透露了广西有便宜芒果收购的消息，问他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此后，这个老乡热情地帮阿飞订了机票，并告诉他都安排好了，下飞机后就有人接。
落地后的第二天上午，阿飞被带去一个农户家里看芒果。“芒果品质不好。”阿飞说，当时他觉得自己似乎被骗了。但带他来的人劝阿飞别着急，在当地多转转，山里面有更好的芒果。
阿飞回忆，一天早上，接他的人继续叫他去看芒果。上山后，阿飞发现有四五个骑摩托车的人等在那里。当阿飞走过去时，发现那几个人说话他完全听不懂，不仅如此，那些人随身带着刀，比划着让阿飞上车，同时还抢走了他的手机。
直到这一刻，阿飞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已经出境了。骑摩托车的人把阿飞换到了一辆小轿车上，连夜赶路。阿飞称，这一路走了4天半，穿越了越南、柬埔寨、泰国3个国家，途中他曾两次试图逃跑，但都被抓住了。


▲“胡七刀”和队友进行营救前的准备
阿飞回忆，2023年6月24日，他被带到泰缅边境，被人用枪指着上船。下船后他被押上车，在一个叫“东风”的电诈园区门口换车后，开车上了山。从山脚到山上，有十来个荷枪实弹的哨卡，经过这些哨卡，他来到此行的终点——骗他收芒果的“老乡”开的裕泰园区。当天晚上，阿飞就被关进小黑屋了。
“手被吊起来，脚尖着地，在脚底抹糖，让蚂蚁虫子咬。他们一天会问几遍要不要干，你只要不答应，就是一顿打。”在小黑屋被关了十几天后，阿飞提出想见老板，最后发现联系他的老乡就是园区老板。
除了阿飞，红星新闻记者还与多名有过被骗经历的人交流过。如，来自贵州的两个少年小龙、小杰（化名），他们听说有外出打工挣钱机会，被“蛇头”从广西沿海带上船，走水路偷渡到越南，再辗转经泰国被卖到电诈园区；来自福建的女生朵朵（化名），则被闺蜜以到泰国旅游为由，独自乘飞机落地曼谷，闺蜜安排的接机人将其迷倒，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险境。
艰难的逃跑和营救
泰国警方曾于2023年曾发布数据，每年大约有7万名华人从泰国被贩卖到妙瓦底。阿飞说，他就是那7万人其中的一员。幸运的是，在电诈园区待了1个月零几天，他便成功逃出，并最终踏上了回国的归途。
相比阿飞，阿俊（化名）的逃跑计划更“周全”。2023年9月初，他先将逃跑计划告知家人，家属帮他在国内报警。同时，阿俊向“胡七刀”志愿救援队求助，并告知对方，他前不久在妙瓦底的诊所拔过牙，按照约定当年9月3日中午他去诊所复诊。阿俊打算借这个机会逃离妙瓦底，希望得到救助。“胡七刀”团队向阿俊户籍地警方核实了阿俊身份信息，在反复与阿俊沟通确认后，决定接应营救。
“我们没有执法权，不能到缅甸境内的电诈园区进行救援，也担心电诈园区设套，要把求助者的信息尽可能核实清楚。”“胡七刀”说，志愿救援队只能指导被困者如何隐蔽、渡河逃出园区，进行接应护送。此外，他们在能力范围内对在泰国境内被电诈分子绑架，将要运往电诈园区的求助者进行“拦截”。


▲无人机航拍的“KK”园区
2023年9月3日凌晨4点，志援救援队队员们分乘两辆车，从曼谷出发，直奔约500公里外的泰缅边境来兴府湄索县。按照约定，阿俊应该在午后逃出，彼时已过下午1点，却依然没有阿俊行动的消息。按照“B”计划，一些队员在湄索的街道穿梭，观察情况，准备增援接应。
“胡七刀”坦言，每一次救援都充满大量的不确定性，此前他们经历过多次失败的救援。在志愿救援队对阿俊的救援失败，怀疑阿俊是“诱饵”时，阿俊次日在救援群里发消息称，已出来看病。不一会儿，他发了张全身浸在水里，只露了个脑袋在水面的照片，称自己已到了河边。在救援队“老班长”的专业指导和路线规划下，阿俊顺利渡河进入泰国。
“老班长”说，求助者只要能从电诈园区逃到河边并顺利渡河，利用河边的玉米地隐藏防止被发现，逃离妙瓦底便成功了一多半。此后，只需及时与大使馆或救援队取得联系，以正规渠道移送泰国司法，按照当地法律接受完处罚后，便可顺利回国。
阿俊渡河后，“胡七刀”随即与湄索当地警方取得联系，请警方对阿俊进行处置，同时联系外交部全球领事保护与服务应急热线及中国驻清迈总领事馆，请求为阿俊提供领事保护。
对于“胡七刀”团队对阿俊的接应协助，当时总领事馆工作人员回复：收到，非常感谢，我们会再次跟进，确保中国公民的安全。
据了解，从妙瓦底逃出至对面泰国境内的中国公民的领事保护事宜，由中国驻清迈总领馆负责。从妙瓦底电诈园区逃出的人，通过游泳渡河等方式进入泰国绝大多数属于非法入境，应向泰国当地警察局或移民局说明情况，总领馆会协助协调并跟进进展。按泰国当地法律和程序接受完处罚后，会按照相关规定提供领事保护。
2023年9月5日凌晨2点，阿俊说已在警局做完笔录，次日将被移送法院开庭，需在湄索当地关押两天并交纳罚款。救援群内，阿俊户籍所在警方则表示，已经将阿俊情况上报，国内警方也在持续跟进。1个月后，阿俊平安回到国内。
“天上掉馅饼”可能吗？

红星新闻记者注意到，自2023年中泰缅老四国警方启动合作打击赌诈集团专项联合行动以来，先后有多个批次的涉诈犯罪嫌疑人和电诈回流人员成功移交中方，缅北电信网络诈骗窝点彻底瓦解。

据央视新闻报道，当地时间2025年1月9日，泰国总理佩通坦在接受媒体采访表示，泰国需要防范将本国作为中转站进行犯罪的问题。演员王星失联事件发生后，泰国需要加强并完善相关法律法规，严厉打击相关犯罪事件。
2025年1月10日，在公安部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安部提醒，目前电信网络诈骗形势依然严峻，打击工作仍在持续。如诈骗手法加速翻新，诈骗分子紧跟社会热点，迎合个人喜好，为各年龄段、各职业背景、各学历层次的人量身定制诈骗剧本，受骗群体广泛。境外窝点规模仍然庞大，缅北涉诈犯罪问题得到明显改观，但境外仍存在大量为电信网络诈骗提供场所的所谓“科技园”“开发区”等。


▲“胡七刀”和队友进行营救前的准备
如何防范被骗至国外从事电信诈骗？“胡七刀”表示，现实生活中长时间不和你联系的人，突然约你去国外，特别是去泰国、老挝、柬埔寨、缅甸、菲律宾或者迪拜，就要提高警惕。正常到泰国旅游，也不要去接触不认识的圈子，比如酒吧突然有人跟你搭讪，约你玩，这种也要小心。
“胡七刀”的志愿救援队队员小苏，是国内某著名“大厂”驻东南亚员工，他因在曼谷求学时参加泰国的选秀节目，此后又演过当地偶像剧，在当地颇有名气。小苏坦言，骗子其实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贪心。
“天上不会掉馅饼，你踏踏实实工作能拿多少钱？换个地方一下子（工资）翻好几倍，这可能吗？”小苏说。
红星新闻首席记者张炎良
编辑 郭庄 责编 李彬彬